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根里是三代单传的独子,学名逢荣贵,一家人视为宝贝,看成血脉之根本,希望他能荣华富贵,根里确也不负家人所望,人长得结实挺拔,模样也好看。上世纪中叶时,十八岁的根里健壮得像匹骡马,又赶上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”的大好年景,率直能干的他,不管日里还是夜晚,只要互助组、合作社里有事情,他总是首当其冲,在所不辞。五十年代初,作为“纸老虎”的美帝国主义发动了对朝鲜人民的战争,这也意味着对刚诞生的新中国的挑衅,毛泽东挥鞭一指,无数的中华儿女“雄赳赳,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”去投身到了“抗美援朝,保家卫国”的伟大战争中。作为独子的根里心中也燃着一把烈火,感到时代在召唤,祖国在召唤,几天几夜里说服了爹娘和政府,怀了一颗赤子丹心,也去了保卫“阿妈妮”的战场。两年后,又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”来的根里,胸前并没有别上一枚特别的勋章,只是带了一条冰雪中冻残的腿回到了家乡。虽无大碍,走起路来,却也多了些“舞蹈”的姿势。
在芦苇荡的纵深处,辟出一小块地头,旁边傍着一条小河,盖上一间茅屋,这便是“保卫干士”根里的“营房”了,他又在屋前种了一棵白杨树,说来奇怪,这白杨树的生长速度令人吃惊,不到一年便由拇指粗长得碗口样粗壮,枝繁叶茂,高出周围的芦苇丈许,随风摇曳,婆娑生姿,在漫漫的芦苇荡中成为一个坐标。根里或三天或五日,回家取些干粮或米面,然后就是一个人默默地坚守这份阵地了。白天还好,间或有上下工的农民从旁路过,也有到他这里歇脚的,夜里方圆几百公顷的芦苇荡中就只此一人了。爱说笑的根里无人说笑了,他便大喊、唱歌、说戏文,折了苇叶含在嘴里学鸟鸣,最便宜的是双掌合拢,捂在嘴上,学布谷鸟的叫声。浑厚、悠扬的布谷声声在浩荡的苇田上空荡漾着。布谷声本在麦收的季节里出现,可人们却时常都能听到布谷鸟传来的丰收喜讯,醉心了的村民们知道那是根里的欢歌,人们便送了个“布谷子”的雅号给根里,根里的那间营房也就被叫成了“布谷屋子”。
根里在“布谷屋子”周围的隙地上,种了许多瓜果、杂粮,夏日里,下地劳作的村民可以自带干粮,送到“布谷屋子”来,让根里给热热,中饭就在“布谷屋子”前的白杨树荫下了。他们边吃边谈,喝着根里准备的绿豆汤,或是吃些新鲜的瓜果,有时根里从河里网些小鱼,人们还能吃上顿鲜美的小鱼辣椒汤,心底的满足写在人们脸上堆成的笑纹里。
“布谷子”喜欢孩子,甭管谁家的孩子,他见着了,总要抱抱、逗逗,说几句玩笑话,有时竟吧小孩“捉弄”哭了才肯罢休,慢慢地,他在孩子们的眼里,便多了一份亲切随和,少了一份威严可怕,孩子们见了他会齐声喊“布谷子”、“布谷子”,在“布谷子””我打你们”的追赶声中,叫着嚷着,向远处跑去了。那是一个周六的细雨蒙蒙的午后,雨花她们五六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正要蹑手蹑脚地经过“布谷屋子”,到苇田里挖菜,可还是没能逃过“布谷子”那敏锐的耳目,“哪里去,下着雨也不好好在家呆着,又来搞什么乱?”“你管不着,我们挖菜。”“苇子那么脆,踩倒一颗就死一颗,非到这里挖菜吗?”“就到这里,气死你‘布谷子’!”“对,气死’布谷子’!”“死‘布谷子’,‘布谷子’死。”等“布谷子”拖了他撑船的长篙追过来的时候,雨花她们早已消失在芦苇丛中。不料,绵绵细雨却让早已习惯了在苇荡中辨认方向的雨花们迷失了方向,她们东跑西走,焦急无助中又转到了“布谷屋子”那里,这次不再是蹑手蹑脚,而是哭叫连天,在她们无比的担心中,“布谷子”不记“前嫌”,把她们领出了苇荡,送到了安全地带。
“布谷子”每隔几天,便回家来,看望一下老娘和媳妇,干一些家里的重活,取走些许生活用品,临走前喝上一碗白开水,每当端起水碗,便走到瘦小的老娘身边,拉着老娘的手,唱到:“临行喝妈一碗酒,浑身是胆,雄赳赳……”又嘱咐一番媳妇,且临了还唱道:”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,来往账目要记熟……”.革命样板戏早被“布谷子”活学活用到家了。村里召开干部会,“布谷子”也是一员,得到通知后他就赶紧到村委去了,并且还要负责用大喇叭给其他村委成员下通知。临了,总不忘再喊上几遍:“布谷子、根里、逢荣贵,你兄弟三个来开会。”之后,他的“布谷子、根里、逢荣贵,你兄弟三个来开会”的话,也便成了孩子们追着喊着的笑语。那时,每户还有几分自留地。“布谷子”的家乡是水乡,井少河多,浇地要用一种特别的工具,一个或铁或木的斗子,上面系两根绳,一侧一根,两人合作,一人提一绳,躬身从深深的河里提上水,然后仰身抬臂,把斗子里的水送到高高的田里去,这需要两个人协调动作,密切配合,另外还得一人在田里看水,以免水流到田垄以外。“布谷子”家缺劳力,有人问他:“荣贵,自留地浇了没?帮你搭把手吧?”“不用。浇过了,布谷子、根里打斗子,荣贵看沟子,一点小事,没问题。”根里的自留地是怎么浇的,其中的辛苦,只有他一人知道。
人民没有忘记,国家没有忘记,当年那些跨过鸭绿江,保卫“阿妈妮”的普通士兵,终于在上世纪90年代,每月能领到二十几元的抚恤金,随后还略有增长。“布谷子”喜欢得不得了,见人便夸,夸赞政府的恩情,满足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,还能拿到和城里人一样的每月一份的“工资”。
为老娘养老送终之后,又送走了多病的媳妇的“布谷子”,在90年代末搬进了村里的敬老院,被敬养了起来。他的到来给院里的老人们带来了欢乐,他走过南,闯过北,见过世面,故事多,又善表达,白发缺牙的同伴们围着他,欢笑声整日在敬老院的空气里弥散着。“布谷子”在同伴们中是“吃工资”的人,有钱,他便时常地给大家买些水果、瓜子之类,有谁嘴馋了,想吃点院里没有准备的新鲜东西,他立马一颠一颠地跑出去弄来。他从来都不安静,不给大家讲故事,就在院里转,看到杂乱不净的地方就收拾收拾、打扫打扫,也帮着炊事员备饭,大家又送了他一个外号叫“大忙人”。
“大忙人”在2006年春的一天里,忽觉胃疼厉害,是他有生以来所未经有过的,送医院一查,胃癌晚期,癌细胞已经扩散,年龄又高,已无法医治,只能抬回敬老院静养等“老”了。老伙计们围着他,学说着他以前讲给大家听的笑话,唠叨着他大半生来的趣事,间或有人拾起松树皮样的手,捂着嘴,从缺齿漏风的嘴里送出并不专业的“布谷子”的叫声,逗得“布谷子”惨然笑笑,神志迷离的那天,“布谷子”指着自己的心口对敬老院的负责人说:“这里,钱,给敬老院。”人们从他内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,整整6000元。
“布谷子”“走”了,永远地“走”了,村里的老人孩子们学着“布谷子”的叫声,把“布谷子”的骨灰盒埋在了公墓里。抬头仰望即将麦收的朗朗的晴空,“布谷”鸟正盘旋着,发出雄浑动听的“布谷”声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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